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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常常想起村里的大槐樹。
它就長在西鄰家門口，比村里一切的樹都老，比世上一切的人都老。沒人知道它活了多少歲，知道的人早就死了。
大槐樹也死了。它不見了。它一向存在著的當地，它扎根的那片土壤，被水泥封住，沒有任何跡象標明它存在過。
大槐樹會死，即便活了上千年，也終有一死。
沒有永久。咱們僅僅活過，現在比永久更多。
一樹新栽益鄰居。
元 吳鎮《洞庭漁隱圖》。
《種樹》。
（唐）于鵠。
一樹新栽益鄰居，野夫如到舊山春。
樹成多是人先老，垂白看他攀折人。
大槐樹自古就在那里，后來才劃的莊基地。假如要寫一部村史，那就得從大槐樹寫起。假如大槐樹會說話，它必定會講許多故事，許多咱們不知道的事。
兒時咱們在大槐樹下玩捉迷藏，玩過家家，泥地上光影斑駁，螞蟻在樹根來回跑。咱們還用槐樹葉占卜氣候，碧綠的、左右對稱的樹葉，寶物通衢被咱們握在手里。春天，槐花皎白，叢叢簇簇，吐著芳香，照在樹上的陽光都是新的。
咱們是農耕民族，咱們愛種樹。一棵樹種在那里，就會創造出它的時刻，它的國際。樹的國際安靜，為一切人、一切生命打開。“一樹新栽益鄰居”，這不正是我對樹的感覺嗎？不論誰植樹，只需栽了樹，樹就不只歸于這個人，而是歸于鄰居，歸于一切人。還能夠進一步說，樹為整個地球而存在。
我家門前栽了一棵櫻桃樹，每年春天，繁花滿枝。粉紅勻凈的櫻花，引得鄰居都來看，端著飯碗來看，抱著孩子來看，路過的人也看。村人不會說文話，只管孜孜地看，嘖嘖稱嘆：“美觀得很！”我想用云、用夢、用海來比較櫻花的美，還有那飄浮的香氣，但怎樣比較都不及。我父親不怎樣看花，看花與他不宜，他人來看花，他看著他們看花，他人快樂他就快樂。
櫻桃樹開花時，艷陽氣候，蜂喧蝶飛，只覺村里晝長人靜，世上什么事情也沒有。櫻花怒放即謝，轉眼之間，就像變魔法，又是枝葉青青子初成。五月櫻桃熟，鄰居都走來吃，由于櫻桃看著美，他們其實不大吃得慣。人立在樹下，摘低枝上的果子吃，高枝夠不到，都叫鳥雀吃了。我父親也不論，也不上樹摘，任它們去吃，而鳥雀也真愛吃櫻桃，每天遲早都來啄食。
第二句的“野夫如到舊山春”，不知所栽何樹，也許是松樹吧。櫻桃樹不會讓我想到山野，就像葡萄樹和槐樹，它們給人以家園之感。松樹有遠意，有古意，即便栽在門前，人在樹下亦如在深山。
時刻過得很慢，卻又快得嚇人。看到當年新栽的樹長大，你才驚覺現已過去了十年。“樹成多是人先老，垂白看他攀折人。”我家門前的櫻桃樹也很大了，父親又黑又密的頭發，這兩年簡直全白了。
浣花村種樹記：栽桃。
清 惲源吉《柳燕桃花圖軸》。
《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》。
（唐）杜甫。
奉乞桃栽一百根，春前為送浣花村。
河陽縣里雖許多，濯錦江邊未滿園。
新居完工，榜首件事當然是種樹。東晉陶淵明歸園田之后，拓荒南野際，在間隔村落二三里外，辟宅地十余畝，造草屋八九間。居處豈可無樹？“榆柳蔭后檐，門生羅堂前。”《歸園田居》其一這樣寫道，他不只種了許多樹，并且種得頗考究，屋后種榆柳，能夠遮蔭，堂前樹門生，春來賞其花，夏得食其果。
唐肅宗上元元年（公元760年），杜甫卜居成都西郭外浣花溪畔，表弟王十五司馬遺資營建草堂，三明府供果木栽，開歲開工，季春完工。杜甫把這些全都寫進詩里，寫實又浪漫。
先看這首種桃的詩。由標題可知，桃樹是從蕭明府處討來的。唐人稱縣令為明府，蕭明府名實，即蕭實。杜甫以詩代書簡，用的是戲筆，語多詼諧。首句“奉乞桃栽一百根”，一百根桃？這個數目初讀嚇我一跳。但我純屬大驚小怪，生于現代的咱們，居處以平米論，可謂穴居。古代則否則，地廣人稀，像陶淵明回鄉，南野大片荒地，他馬馬虎虎就拓荒十幾畝宅基。杜甫草堂面積不知何許，生活空間必定挺大，種一百株桃樹該有多可觀！
他接著對蕭明府說：“春前為送浣花村”，聽聽這口氣。《杜甫集》中最輕松旖旎的詩，大多作于閑居草堂期間。這個春天，營建草堂，兼植果木，他的日子過得朝氣蓬勃。
后二句用西晉潘岳的典故，“河陽縣里雖許多，濯錦江邊未滿園。”潘岳為河陽令，于當地遍樹門生，他且又生得美，全國遂傳“河陽一縣花”，后世認為詠縣令或詠花的典故。杜甫在此引河陽，既戲謔夸獎蕭明府，又有分美與我之意。
桃樹之外，杜甫還栽了綿竹、榿木、松樹以及果樹。
浣花村種樹記：栽竹。
清 石濤 朱耷《蘭竹圖》。
《從韋二明府續處覓綿竹》。
（唐）杜甫。
華軒藹藹他年到，綿竹亭亭出縣高。
江上舍前無此物，幸分蒼翠拂波瀾。
樹不是隨意栽在哪里，民間種樹有考究，關乎風水。我家園俗語：“前不栽桑，后不插柳，院中不栽鬼拍手。”桑與喪諧音，門前栽桑樹，出門不吉。同理，柳與流諧音，屋后插柳，財氣會流走。鬼拍手即楊樹，至于院中不栽楊樹，聽說夜里風吹樹葉嘩嘩作響，若有賊來就聽不到了，我猜恐怕也嫌楊樹的喧響太悲慘。
雖然是迷信，但村里還真沒有人這樣做，門前從未見栽桑，屋后也從未有過插柳，楊樹很常見，但都長在大路旁邊或野地，沒有誰家把楊樹種在宅院里。我家宅院里是四棵桐樹，一般人家宅院里不是桐樹便是榆樹槐樹，葡萄樹在井邊家家都有。
杜甫在浣花村種樹，也有他的考究。種綿竹所為何來？“華軒藹藹他年到，綿竹亭亭出縣高。江上舍前無此物，幸分蒼翠拂波瀾。”綿竹產于漢州綿竹縣紫嚴山，韋明府曾為綿竹縣令，大約他也愛綿竹，所以杜甫向他討要。
此是日常業務，杜甫寫的時分，這件事就成了詩，綿竹承載了朋友的回想，又行將成為新生活的一部分。這樣敘說也不是詩，詩是感覺，“華軒藹藹他年到，綿竹亭亭出縣高。”杜甫之前到過韋明府在綿州的居所，那時他心里就很喜愛這些綿竹。他在詩里說想把綿竹栽在舍前江邊，為的是看翠竹映水拂波。
他還向韋少府覓松樹子。“落落出群非櫸柳，青青永存豈楊梅？欲存老蓋千年意，為覓霜根數寸栽。”（《憑韋少府班覓松樹子栽》）松樹的美，被他兩句說盡：落落出群，青青永存。杜甫的植樹充溢詩意，不是由于他是詩人，而是他作為詩人傳達了萬物外氏就有的詩意。
除了植樹，他還栽花果，《詣徐卿覓果栽》詩曰：“草堂少花今欲栽，不問綠李與黃梅。石筍街中卻歸去，果園坊里為求來。”石筍街在草堂去往果園坊的路上，果園坊即徐卿住處。樹都有了，杜甫看看草堂周圍，應該再種些花。不問什么花果，雖然給些便是。雖然不問，他卻道出“綠李與黃梅”，這些斑駁的詞，讓人想見草堂前的樹上，結著累累果實，綠的李，黃的梅。去覓果樹，走在路上，他非常歡欣，“石筍街中卻歸去，果園坊里為求來。”最終兩句，并非寫道路，而是經過寫道路，把他歡欣的心境裸露出來。
再說說咱們村的樹。二十年前，村里全都蓋了高樓，從頭鋪了水泥路，加之翻修電纜，裝置燃氣管道，曾經的樹都被伐了。記住鋪路那年回去，村里光溜溜的，很是枯燥。后來家家門前植樹，村外路側廣植國槐，新栽的樹苗看著好小，但村人不著急，有了苗不愁長。我家后院種了一棵核桃樹，鄰家門前多種柿子樹。公然才三五年，就綠樹村邊合，家家門前果樹團團。
有時我仍想起大槐樹，村里的小孩不知道它，不知道它在那里長了幾百年。知道它的人也無所謂，在他們眼里，它不過是一棵很老的樹，就像我問起時，西鄰家人只說“死了”，說得很天然。樹死了，的確是一件天然的事，然而就沒有悵惘嗎？大槐樹是咱們村的來源，這么多年，它是村里的地標，打出租車堂兄弟大槐樹司機都知道，現在有了地圖導航，衛星定位只標門牌號，不會標大槐樹。
幾年前鄰居家來了個鄉間小女子，她來舅舅家過暑假。開學前她要回去了，咱們在樓道遇見，她叫我去老家找她玩，我說不知道她家在哪兒，她很認真地告訴我：“校園門口有棵大樹，你就在那兒等我，我放學出來就會看見你的！”我一向記住那個約好。
作者/三書。
修改/張進。
校正/趙琳。
